明月已升得高了, 挂在海关的钟楼顶,像一盏巨大的电灯。
江海关大楼的走廊高大肃穆,两侧大理石立柱,咖啡色地砖, 皮鞋走上去嗒嗒响。
黄铜巴洛克式壁灯洒下规律的扇形光束。在那光束的笼罩下,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肩而行, 踩过那一串串光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赫德长久不说话,也许是在思索复盘刚才那场精彩的讨论, 也许是自己生出什么新想法,他眼中神色捉摸不定, 变幻得有些喜怒无常。
长廊中隔了一道门, 他依旧是信手推开,说:“请。”
林玉婵耳根微热, 有种欺世盗名之感。毕竟她只是拾了历史车轮中落下的一点泥,勉强在这个世界里多活了几集, 谈不上天赋异禀。
况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在军国大事上扭转乾坤——这一晚,她表现出了超乎自己外表的能力, 仅此而已。
值夜的华人戍卫们则下巴都快掉了。堂堂粤海关的领头洋大人,居然跟一个中国小寡妇并排缓行,而且还是个特别优雅的护送姿态!
当然啦,洋人“重女轻男”(以大清标准来看)众所周知,但他们的绅士风度通常只留给本国女士。每当租界里的洋人开舞会酒会,眼看着那些大胸细腰的番女敞胸露怀,醺醉着被人众星捧月,围观的中国人无不暗自摇头,暗叹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妇。
但中国女人竟也这么厚脸皮, 居然没有自觉避嫌、小碎步跟在官老爷身后三步之外——无怪众人心里大摇其头:太没教养了,难怪洋人瞧不起中国人,世风都被这些趋炎附势的女子败坏了。
林玉婵平白觉得肩膀针扎,这才注意到,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,像是看一只粘在凤凰身边的麻雀。
一时间,竟让她分不清那是羡慕还是鄙夷。
她在这种暧昧的目光中也有点自我怀疑起来。她莫名其妙想,赫财神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别的企图?
毕竟洋大人荤素不忌,有人连小脚侍妾都娶了。
“不太可能。”她想,“那是刻板印象。”
洋人也是人,也有悬殊个性。半年前赫德还骂她小骗子。今日优待,在他眼里,她也不过是个有点天赋的雾都孤儿罢了。
她尽量挺直腰背,大步跟上他的速度,身量也不过到他肩膀,宛如儿童。
“林小姐,”赫德忽然轻声叹口气,“可惜你不是男人。”
林玉婵:“?”
英国这么早就腐了?
“否则我可以破格升你为供事,甚至商务委员。”赫德说,“让你统领我那几十个华人雇工,给他们陈旧的脑子里塞点新鲜玩意。天知道,给他们从零开始地灌输逻辑与常识是多么累人的事,每次都让我有搭船回乡的冲动。”
“哦?女的便不能?”林玉婵一点不奇怪,“这又是大清官府的规矩?”
赫德笑道:“这是全球通用的规矩。淑女怎么能做这种累人的工作。”
林玉婵无奈地想:“局限性。”
大清传统艺能之压迫妇女,其实洋人也未必多先进。尽管西人女子看似拥有很多自由,男人看起来也很绅士风度尊重妇女,其实就是因为有钱。有钱了就可以奔放,可以大方,就有底气照顾弱者,很正常。
在洋人主导的海关,男女平等程度已经甩外头一大截,但在林玉婵眼里,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,值个鼓励奖。
她不做无谓的争执,只是很明确地表示失望:“你会错失很多人才。”
赫德微笑:“那是我不想看到的结果。所以,如果你愿意进一步发挥你的才干,我很乐意聘你做……嗯,海关没这个职位,我以私人名义,请你做我的顾问。薪酬么,不会比上述职位少。你也不必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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