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, 林玉婵回到旅舍房间,简单给自己洗把脸。
同宿的女工厨娘们都已回了,个个面露疲倦之色, 然而兴高采烈,把买来的一包包洋货摊在床上开箱。那神情跟一百多年后从南京路扫货回来的游客差不多。
林玉婵什么都没买,还平白扔出去一把钱。但是她一点也没工夫想这些俗事, 满脑子都是:
耶鲁啊……
她忽然记起来了, 好像确实在历史材料里看过一位“第一个美国名校留学生”, 耶鲁毕业,回乡报国……
她心里一跳。好像是他……因为“闳”字她当时不认识, 连带着整个材料都跳着读, 没记住太多细节。
只记得这人似乎活得挺长的。
她扪心自问, 自己作为二十一世纪的高中毕业生, 空有一百多年的先进知识储备, 让她报考当前的耶鲁, 她能得到哪怕一个面试通知吗?
(当然,十九世纪的耶鲁大学是不招女生的。但这并不能让她减轻多少自愧之情)
每当她对这个腐朽没落的时代稍有轻视之意, “古人”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惊喜来打她的脸。
耶鲁啊……
这个名字, 大清放在一起,简直像是两个平行时空的映像。
正如同她现在的房间里, 陈旧的板墙散发着轻微的霉味, 几个缠足女子互相帮对方拆着发髻, 笑议着自己出这一趟差, 家里婆婆如何不快, 看到薪水数目才展颜同意,那嘴脸真真可笑;斑驳的面盆里散发出头油桂花香,尖尖的绣花弓鞋整齐摆在床下, 开着的鞋口几乎和鞋底一般长宽,好像一排饥饿的雏鸟。
而窗外忽起异邦浪语,一个年轻的西洋小子似是饮醉了酒,歪着步,大着舌头向身边的女伴介绍着如何测量真空中的光速值;他身边的女伴穿着紧身洋裙,扭着束成一握的水蛇腰,小鸟依人地聆听着,不时腻声轻笑。
林玉婵心想,在这两个迥异世界的夹缝里,她最终会滑落到何处呢?
当当当,有人敲门。
“苏林氏?”女子旅舍里值夜的混血嬷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,“有人找。”
林玉婵把名片揣回怀里,跟着嬷嬷下到门口,看到了赫德的捧顶戴专员。
难得今日他手里没有:“赫大人召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。”
“这么晚了?”林玉婵惊讶,“赫大人明日不公干?”
捧话。”
按中国人的观念,一大男人大晚上的找良家姑娘相见,是十分有伤风化之事。皇上见娘娘还得先翻牌儿呢,这是起码的尊重。
不过大家也都知道,洋人不归中国宗法管,什么三纲五常一概没约束力。海关雇佣的少数妇女,薪水必须开得比市价高五成才能招到人,就是为了买断这些礼义廉耻。否则正经妇道人家谁肯给洋人打工。
林玉婵当然不在乎,毕竟赫德作为老板来说,比王全厚道多了。
虽然都是剥削人吧,但开明地主和黄世仁的区别还是大大地。
赫德在江海关被分配到一间临江的办公室。这是后世外滩的黄金地段,在二十一世纪的同一位置,小窗外面应是万家灯火,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闪着霓虹灯,一开窗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中国。
但此时,窗外这是黑洞洞的一片,偶尔有大型火轮鸣着汽笛,剖开夜色,船舷两侧明灭不定,驶入点点星光。
办公室很拥挤,几个秘书文案在翻箱倒柜,仆妇忙着清理桌上吃剩的茶水点心洋酒。赫德正烦躁地踱步,手上沾了不少钢笔墨,忽然抓一把头发,愣是给自己抓出了一副超前一百年的蓬松刘海。
林玉婵看他那样子不敢笑,反而心生敬佩之意。
堂堂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大人,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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