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德元年六月初三,乙巳日,皇帝车驾南回至潞州。原地整备,等待后军。
继位后出去兜了一大圈,现在要返回京师了。返京之前,他还有最后一个目的地要去,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,那就是,到京师以西二百里的新郑县,祭拜父亲的嵩陵。
他的心重新变得沉痛。他其实没脸去见父亲。
六月十日,符彦卿率领的忻口军南撤赶到,全军备集。皇帝训辞勉励。
六月十一日,皇帝车驾从潞州出发南下。随征诸节度率部各归本藩。赏赐甚厚。
六月二十三日,皇帝车驾抵达新郑县。沐浴斋戒。
六月二十四,丙寅日。晴。
大周新君郭荣身着祭服,乘车从行宫出发,亲往嵩陵祭奠太祖皇帝。
在神道的入口处,他下了车,改为步行。众臣随行,禁军浩大拱卫。
嵩陵就在正前方远处,静静地等待着他,盼望着他,俯视着他。
陵就是山。父亲于他,无论生前身后,都是泰山一般的存在。
作为人子,父亲入陵时他远行在外,他的心里是有亏欠的。可是他告诉自己,他是为了父亲留下的江山社稷在以命相搏,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他、鼓励他,乃至赞赏他。他甚至想过,他要拿下晋阳城,作为亲祭嵩陵的献礼。
父亲登仙了,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。他试图为山,为泰山,他还向朝臣们夸过口,要像泰山压卵一般地干掉刘崇。
可是,他没有成功。他的第一场亲征,被清晰地分成了两个部分。虽然他的臣民们现在都只愿意提其中的第一个部分-高平巴公原,虽然随征军将和臣僚势必会将他的亲征描绘成一场伟大的胜利,但是他知道,在后一个部分,他输了。
如果说高平之战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胜利,那么晋阳攻伐战,就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失败。堆积了那么多的尸骨、耗费了那么多的人财物力,最终却止步于晋阳城下,寸功未建。经历了那么大的周折才到手的河东八州,却因本军后继乏力而难以葆有,无奈全部迅速放弃,最终又还给了刘崇。他输了,输在天不时,输在地不利,输在人不和,输在筹备不足,输在盲目自信,输在莽不知敌,输在很多地方……如果要检讨的话,三天三夜也检讨不完。
巨大的成果终究变为无果,往极致了说,一切都枉费了。
如果爹还在,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。爹会约束着他的冲动,让他见好就收,让胜利在即将抵达巅峰时戛然而止,让高平之战的影响力和效果最大化。
可是,爹已经不在了……
自责与怀念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恣肆,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走过去的。他只知道,连神道两侧松柏枝上的宿鸟,都被他的哭声惊起,在苍茫的天空中扑棱棱划过几道灰色的痕迹。
案几高陈,香烟袅袅,火烛熊熊。无数巴掌大的纸钱在空中旋磨翻飞,如同陵所的一场晴雪,如同与父亲的归魂相遇相接……他亲拈香烛,祭酒跪拜已毕,伏拜在地,涕泗横流,哀恸难以自持。
他不委屈,是他自己的错。太宗十八举义兵……三十有五致太平。自己太想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人,太渴望建立功业了。爹生前再三谆谆告诫过他,无论是面临巨大的诱惑,还是面临巨大的压力,都要学会忍耐,要谋定而后动,要以己之不败,待敌之可乘。仗可以打,但是在打仗之前要准备好一切:人,钱,粮草,以及对未来的通盘筹划……。他听进去了,记住了,却忘得那么快。尤其在面临重大决断之机,他将爹的金玉良言完全抛在了脑后。
他活该雄心勃勃而来,铩羽垂头而归。他其实是输给了自己。
“……勿浑浑而浊,勿察察而明。……大哥儿,爹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……”
『加入书签,方便阅读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