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洋楼里一片寂静。咔哒一声, 年久失修的窗把手松动,半圆形的窗扇划开,外面吹进带草木气息的暖风。
林玉婵指尖有点发颤, 好像突然被丢进波涛中的轮船, 晕头转向辨不明方向,地板在晃,墙壁在晃, 她的心脏在横冲直撞的晃。
一整栋洋楼……
一整栋带花园的小洋楼……
上海法租界黄金地段的一整栋花园洋楼……
要不是容闳带来的那本官札如假包换, 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发癔症了。
许久,她开口。
“容先生,您别冲动。做官很花钱的。”她撂下笔, 认真说, “要租个体面的宅院, 要置办很多衣服鞋帽,要准备各种赠礼打赏, 要雇私人车轿,要请助理文案……”
都是她旁观过的、赫德的做派。大清官员收入虽高, 但一切办公成本都要自理,朝廷不管报销。
“……而且, 乡里人、亲戚邻居,会来打秋……不不, 来贺喜, 总得表示表示……”
容闳笑出声, 翻过那本官札,指给她另一样文书。
“曾公托我购置机器之资,款银六万八千两,这是领款凭证。另有赠银五千两, 充作个人安置旅费杂费等花销。林姑娘,你多虑了。”
他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常保罗和众伙计,和颜悦色地道:“你们都不用劝我。方才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‘三思’过了。博雅这个家既然没有散,我就委托给林姑娘继续经营。别人可能觉得这个做法匪夷所思,怀疑我为什么会将这许多资产转让给一个未婚女孩子。但你们和她相处一年有余,也知道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,可以与之共事。如果有不愿在她手下做工的,可以离开。但我衷心希望大家能继续聚在一起。等明年我完成使命,回到上海,还能回来喝杯咖啡。”
他笑着招呼苏敏官。
“根据租界法律,转让一亩以上之建筑地产,需要见证人至少五名。敏官,你做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了,应该知道签字格式?你先来,其他人照抄就行了。”
苏敏官点点头,罕见的有些思维断片,只能先微笑。
……有点后悔刚才对容闳冷嘲热讽了。
假洋鬼子不按常理出牌。他今日又长见识。
苏敏官脸上笑意扩大,眼含神采,不动声色检查容闳的文书。
“这样一间洋楼,每年房捐税费不少?”他忽然说,“里里外外,要保持得这么漂亮,维护费用……”
“每年二百两往上。”容闳笑了笑,“林姑娘,别让我失望哦。”
林玉婵依然觉得在做梦,毕竟这里傻兮兮张着嘴巴的,不止她一个。
苏敏官伸手指,轻轻点点她后背。
“林姑娘,”他凑近,低声说,“养不起可以卖给我。我出银元三千,包税费。”
林玉婵倏然梦醒,瞳孔一缩,喊道:“我养得起!”
此后一个月,容闳还照常住在小洋楼里,但已经完全不管生意。在他消失期间遗留下的少数账单、贷款、法律文书,他闭眼签字,用曾国藩赠的款子快速处理,然后再也不过问一句。
他就像个喜新厌旧的大渣男,把糟糠之妻一脚踢开,一心扑在新欢上。
上海广方言馆英汉教材的编写,本来还有三个月收尾,他日更万字火速完结,质量一点不逊。据说赫德看到之后,当场对他道歉,后悔当初没录用他入职海关,想要高薪聘请他做学校教员。
可惜还是争不过曾国藩。赫德为此郁闷一整天。
容闳修改了自己的作息,不再睡懒觉,每天清晨出门跟人约谈、商讨,上海有名有姓的西洋工程师全都拜访到,每晚拿回厚厚的资料文件,如同打鸡血,点灯研读到深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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